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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自2008.10.03 中國時報


蒂蒂 by 陳育萱

此時窗外的濃蔭爆聲連連,豆點大的綠色破布子,朝戴髮箍的蒂蒂裂空而來。她從未發現過,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廠外批批開與落。蒂蒂們說,快走。她們又開啟了紡織獸,繼續工作。

 天花板吊下慘白晃盪的燈,桌板上紡織機是不斷齜齜像張口的獸要吞噬手指,每一回輕巧閃過,伸入,閃過,伸入。獸點頭如搗蒜。

 這家紡織成衣廠馴養著許多獸,牠們跟紡織女工蒂蒂一起奮鬥。
 當然蒂蒂不只一人。只是領班每次叫著:「明天有誰願意留下來加班?」戴髮箍的蒂蒂便羞怯舉了手:「蒂蒂ok。」於是這家紡織成衣廠像是一群蒂蒂在工作。領班樂得不需要多加注意其他人的名字,就算發薪水,也是喊著一台台紡織機的編號,一共九百三十五台,第一台,第五百零四台,第九百三十五台,這樣一台台叫著,然後蒂蒂們魚貫由右邊門口進入領班辦公室,領了當月薪水,沉甸甸牛皮紙袋,沉著美好的希望。待真正打開時,卻是令人沮喪的數字。

 這惱人數字不影響戴髮箍的蒂蒂是顆果實的存在事實。

 她年節時從包裹小心翼翼捧出的破布子,是遙遠的老媽媽寄來的。甘味似眼淚。

 戴髮箍的蒂蒂在工廠放飯時,對著有糠的雜糧飯偷偷撒些破布子,頓時盤中大把澀氣沖鼻的野菜,也變得可愛了。她以舌尖撓破浸潤醬汁的破布子,將淡薄的肉吃去,吐出一粒子來。此時,她不免會幻想她正吃著魚眼。明目,老媽媽叨叨說著。幼年她經常被逼著吞落河澗中捕來小魚的眼,飽脹著潮濕的腥味。那股黏稠的凝固感,每每使她懷著不安的戒懼,彷彿自己也將拆吞一尾魚牠一生所見,轉化為自己的;又彷彿認識那些魚許久,牠們甘願被釣起抓起,因牠們相信蒂蒂會好好收存牠們的身世。牠們的靈魂。

 不過,通常蒂蒂並沒有繼續思索下去,她僅是享受那粒粒不斷反哺給她家鄉面貌的破布子。微乎其微的片刻,當戴髮箍的蒂蒂累得靠在椅背時,望著天花板刺亮的日光燈,她才會幻覺式憶起家鄉成片的破布子林,在夏日炎風中一面叮咚搖擺的綠色破布子,又同時像一雙雙未開的魚眼。

 「大家要體諒、體諒,吃野菜不但省錢,也是為健康!我擔心妳們的健康啊!」領班說著,他轉身啣了一口魚。這是每逢晚餐,蒂蒂們饑腸轆轆的時刻,領班無關痛癢的宣告。

 被這類話語麻痺後,蒂蒂們開始自求多福。

 戴髮箍的蒂蒂,她那罐破布子很受歡迎,就像其他蒂蒂的一報紙老油條、一罈醃梅子、一盒醬瓜,她們巴巴盼著能吃上一口,來自別個鄉鎮的滋味。

 於是,她們在晚餐前休息的小段時間,開始互相交換扳得碎呼呼的油條、幾粒破布子或是數條發育不良的醬瓜。說是休息,但蒂蒂們手上沒空檔過,她們在這時間是得將一整日的衣服按照顏色、材質、樣式疊好,套上塑膠袋防塵,再放進工廠那牆衣櫃裡。衣櫃是活動的,待衣服全數擺好;這聳高得快觸到屋頂的白衣櫃,因嫣紅的墨綠的橙橘的補滿了空白,遠視起來,像個大型的遊樂設施。

 蒂蒂們沒人去過遊樂場,只是她們總想著,嘩,這就是──後面有人接著「摩天輪」,也有人嚷著「跳格子」,可是當說到「旋轉木馬」時,所有的蒂蒂嘖了一聲,又開始俐落的裝衣、封袋。在這駭人難耐的空盪中,戴髮箍的蒂蒂想著,等會去找童嬤嬤。

 戴髮箍的蒂蒂跟廚房的童嬤嬤最熟識,她也說不出個原因。

 童嬤嬤是母夜叉!有回領班氣得噴煙,但依舊不敢開除童嬤嬤。

 童嬤嬤掌廚多年,習慣將較粗糙的筍子根部、豆腐渣等收好,偶爾替自己加個菜。童嬤嬤見著蒂蒂只會啜著一小粒破布子,於是有日摘了剛翻綠的破布子,擲進大灶煮。蒂蒂只見破布子果然爭先恐後紛紛迸破,水中的綠煙火。童嬤嬤把平日蒐集的食材倒入,手按鍋蓋。等盛上來時,靜靜躺在白塑膠盤的大塊食物,讓童嬤嬤挪刀一剖,豆腐筍片之鮮,混合咬下時迸竄的破布子甘鹹味衝入舌蕾,看的或放在嘴裡的一樣味美。蒂蒂開心了。她感覺童嬤嬤和她也有破裂而出的黏液,將她們親切熱絡地綰合起來。

 胃底燒暖後,戴髮箍的蒂蒂回到自己位子上,又開始在這紡織成衣廠她無限滾動在機器野獸下,奪取每一件讓多明尼哥喜愛的衣服。

 多明尼哥是誰?

 蒂蒂們有時候利用極少的如廁時間會討論,但是隨著領班在外頭計時的鬧鈴越響越大聲,蒂蒂們不敢再浪費絲毫,連忙將工作褲一拉,手順順多日未洗的頭髮,在緊湊節奏中忍住便意,忍著溢出嘴角的話語,將盛況空前的人潮往下一輪迴的如廁時間擠去。推擠的結果,便是蒂蒂們從未了解多明尼哥。

 戴髮箍的蒂蒂有時趁著睡前的片刻,思索其他蒂蒂們討論多明尼哥的事情。

 睡在上舖的蒂蒂說,多明尼哥是兩個人,他們是相親相愛的雙胞胎,是奢侈浪費的雙胞胎,所以才需要我們做了這麼多衣服。

 那他們父母呢?沒有人知曉。

 睡在門邊的蒂蒂說,多明尼哥是一個小女孩,為了排遣寂寞,為了轉移自己對死去父母的思念,於是買下一座成衣工廠,然後換穿著不同的衣服。

 可是同一款有上千件耶,那她是怎麼穿的?沒有人知曉。

 睡在窗口的蒂蒂說,多明尼哥其實是一隻長得像人的鸚鵡,牠沒有羽毛,主人喜歡讓牠穿衣服,然而那些衣服,主人堅持不讓牠露面,於是向成衣工廠訂購各種款式的衣服。必須與眾不同,又必須遮掩住牠是一隻鸚鵡的事實。

 有這麼大的鸚鵡啊?可是牠的尖嘴巴不會被發現嗎?沒有人知曉。

 最後所有的蒂蒂都因為肩膀或腰椎的疼痛,而像是落敗倒下的戰士,一喚不醒了。無盡的鼾聲,一陣陣把磨牙聲挑起。戴髮箍的蒂蒂側睡遮住一邊耳朵,但仍清晰地感受到這些節奏和白天的一吞一吐的獸沒有兩樣。牠們吞掉許多時間,好換成多明尼哥的夢想;牠們威嚇著蒂蒂們,使得多明尼哥變得異常神秘偉大。

 紡織獸可能在夜晚也峻令蒂蒂們交錯針線地縫補,聽蒂蒂們機械靈巧的鼾動,進退得多麼效率。

 戴髮箍的蒂蒂睡著了。

 如果認真地數算,蒂蒂們裝扮自己的,或是讓腦筋轉一轉的時間,實在就與她們身上的服裝一般,讓人無法想出第二種可能;而不互相過問彼此的來歷,是離鄉背景的蒂蒂們,節制的禮貌。

 白高帽,白裙,白鞋。領班交代,白色衣服是讓妳們被紡織機扎到手時,一眼就可以看出來,提醒妳們不要弄髒衣服。蒂蒂們惶惶地攪弄裙角。

 妳們不用害怕,紡織機不會吃人,領班最後補充了這句。

 似乎就是如此。戴髮箍的蒂蒂平常時日很難看到她自己的髮箍。不論誰的頭髮什麼樣,一律窩在白高帽裡,因此蒂蒂們誰也不大有興趣打理頭髮,更別提替自己撩個什麼意態動人的飛髮姿勢了。雖然她們也都明瞭,誰的頭髮溜滑綿順得似水蛇,誰的枯鈍像粗劣的稻梗。

 然而,受傷的事情時有所聞。只是,不一定全然是紡織獸的錯。

 本來應當在袖口手腕處的血跡,時常亦會出現在裙底,甚至沿著大腿內側泌泌湧流到細踝。受傷後的蒂蒂,神情都十分怪異。她們走路的姿態不同了,衣服的顏色染著一抹輕淡的粉印。一瓣黏著了不放的花。

 戴髮箍的蒂蒂瞄著,邊閃躲紡織獸隨時準備賞人血紅淚泉的盆口,內心則暗暗可憐又羨慕著那些受傷的蒂蒂,她們顯然比純白更引人側目。可是,蒂蒂們不提這事,無論是在交換家鄉食物或入睡前。

 戴髮箍的蒂蒂望著工廠前門那排窗,窗前的夜茂了又凋了。她年年收著那罐貌似魚眼的破布子,直到有日不再有機會從包裹中捧出這滋味鮮嫩的家鄉味。直到有次她發現童嬤嬤已經沒辦法替她丟入成把的破布子,煮鍋解饞的拿手活。戴髮箍的蒂蒂才關掉眼前的紡織獸,舐著自己的上門牙,試圖找出逗留在口腔中的鹹味兒。

 領班不知去哪了,戴髮箍的蒂蒂想。會被罵嗎?她微笑了。

 看著身旁汗滴如雨墜的蒂蒂們,她開始說著她們共有的回憶。戴髮箍的蒂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吱嘎吱嘎地說了。關於摩天輪、跳格子、旋轉木馬。

 哦,還有多明尼哥,他到底是誰?長大了?變老了?到遙遠的地方旅行去了?

 對呀,我想問的卻一直沒問,妳們之前是怎麼受傷的?

 等一會快到晚餐的時候,我們來交換一下食物好不?

 戴髮箍的蒂蒂說到這,她羞窘起來,事實上她已經不曾收到破布子,當然沒東西和蒂蒂們交換。然而出自於對各地食物的好奇,她還是開口了。

 蒂蒂們,所有正在應付紡織獸的蒂蒂們同時關上機器,放下衣服,轉過頭來。

 妳是誰?她們問。

 我是蒂蒂啊!她把白色高帽拿下,露出自己的髮箍。她牽起嘴角完美的弧度。

 她們以魚般的眼掃視彼此的訊號,然後掀出白白的部份。

 我們不認識妳!妳快走!快走!等一下被發現就不好了。

 此時窗外的濃蔭爆聲連連,豆點大的綠色破布子,朝戴髮箍的蒂蒂裂空而來。她從未發現過,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廠外批批開與落。

 蒂蒂們說,快走。她們又開啟了紡織獸,繼續工作。

 戴髮箍的蒂蒂拋下白高帽,在奔跑中她跑落了一只鞋,她腳掌因踢到廢棄的紡織獸而破脹出平生第一回的血脈,含淚脈脈。

 從今以後,沒有人知道戴髮箍的蒂蒂,最後去了哪裡。


附文 評審意見 反資寓言小說 (朱天心) 


 這是一篇童話版、寓言版的陳映真式小說。

 我所敬重的前輩陳映真少寫的這些年,他終其一生所關注的議題在現實世界並未稍歇稍好,例如全球化更強化資本掠奪的暴烈、受薪階級的處境日益不堪(尤其近年出現大量陳映真時代尚未有、如奴工一般遭我們忽視的國際移工們)……,我常想,他的這寫作傳統會如何被接續、甚至超越──想太多了,有人肯關注已經萬幸,如何奢求肯寫、肯讀。

 「蒂蒂」作者明顯試圖用不同敘事方式和策略持續關注陳映真的未竟之志,讀的時候,我幾乎懷疑是我那在工殤、國際勞工組織蹲點二十年的友人顧玉玲在講給寫給她稚齡女兒的。
 作者沒有因如此的寫作策略而裝可愛或避重就輕,他(她)成功說了想說的,讓讀的人啟動思維和感動。

原文轉載自: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Chinatimes/Philology/Philology-Coffee/0,3406,112008100300460+11051301+20081003+news,0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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